幸而白先生耳目相当长,人事也相当宽,在社会上混了这些时,也略有经验,便取了个巧,让那一伙受了他鼓吹,而果然不肯妥协,必要坚持到底的几家人先搬了去,自己还在徘徊之时,便已得到消息了,疏散房子简直不可住:草顶盖得太稀,漏雨;地基潮湿;顶不好的是交通不便,和左右人家窎得太远;小偷太多,连不值钱的破竹椅都要;做小生意做小手艺的人家全没有活路做了。大家受不了政府的“恩惠”,要搬回来,但是何尝可能呢?第一,城门口的宪军警已在执行命令,除了阔人家的沙发钢丝床等等上等家具外,一概只准搬出,不准搬进;第二,老寡妇已喊出了:搬回来的,仍然当作新佃户,除原加的百分之三百外,再加总数的百分之百。
白先生气炸了,很想到警察局去告她,说她借房居奇,激刺物价。但是又自行取消了,知道警察局断不会单为他一个人出气的。然则真个另找廉价房子搬家罢?也不行,只要能蔽风雨的房子,都贵了。倒有许多主人疏散下乡,而空着的高房大屋,但多不肯出租,甚至连借也不肯,说是他的房子好,家具好,租借给人,不免被人糟蹋,而自家还要常常回城居住,宁可花钱费米用些人来看守。可能出租的,又早被一般从沦陷地方逃到大后方的人士抢租了去,只有再向这伙人手上分租,一间房子的租金,又每每比他承租全院的总额还高,而且外来的人们都有帮口,说四川土话的穷朋友是不容易挤进去的。空下来的学校也被新兴的机关,或竟是新兴的学校住满。倒是疏散出去的本校,可以腾挪个一间半间,然而白知时起初为了友谊,为了教书的历史,不能不在甲校就一个专聘,在乙校就半个专聘,而在丙校、丁校还得应酬几个钟头,后来则是为了实际的生活起见,更不能依照官方的无情规定,只接一个学校的聘书,而所教的几个学校,又分处在南门外、西门外,还有一个在东门外的,两校相距每每二十几里,算来,现住之处,还像是中心,起码也可省去一多半的时间和脚力。末了,还有一法,也是在民国二十九年秋,老婆死了不久,法币才打了四折时,一个颇有眼光的朋友劝过他的那办法,即是趁房子尚便宜时,在少城买一院,或在西南门之间的菜园土买两亩,不求考究的自己修一院。可是那时又未思虑及此,十几年口讲手画辛苦积来的三千多块硬大洋,在早存在一家有信用的私家银行,按月支息四十元,贴补家缴之余,还可以时时寄一笔整数回江油去赠送那个守寡的胞妹,也即是黄敬旃的母亲。到二十九年,法币的折扣快打到五折,他已忧虑起来,不知道这实值一千六七百元的存款,将如何处理;恰好老婆因流产出血不止而亡,便借了伉俪情深为题,棺殓等略为奢侈了一下,于是存款实值,便只有八百多元。要买房,要修屋,除非找关系向政府借一笔疏建款子;本来是可能的,那位朋友也这样劝过他,但我们的白先生却翻着韵本凑悼亡诗去了,而借口说疏建款子是限定修建疏散住宅,“我骗来在城内买,城内修,不但良心说不过去,倘政府真个派人调查出来,岂不还犯了法?还有一层,便是轰炸业已开始,知道未来局面怎样,有远虑的人还正在拼命卖房子。别人打的是捡两文算两文的踏实主意,而我乃反而朝牛角里钻,岂非不智已极!”